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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一切,她并不陌生。当年她进入梨园,也是这般的景象,只是那时少了雪,少了这白茫茫的一片。
据她猜测,她落足之地并非属于后院,怎地会有这满园的梨树?
放眼过去,见这一片梨树的成长竟是参差不齐,之中不乏有茁壮繁茂参天,有翠绿冠顶开枝散叶,有茵芽新冒初长成,更有不足一尺新植株,显是植下土刚刚冒出不久的幼苗。
缓缓迈着的脚下一顿,她往下看去,原来不知不觉她竟是走离了扫得干干净净的小道,微微凸起的小丘正被她踩在脚下,薄薄的雪层轻覆其上,应是有人时刻在清理着,不然早是厚如墩石的积雪,哪不看得出这小小的丘儿。
莲足慢慢移开,逐见那褐色土中一点葱翠的绿色,是嫩芽。幸好她足下一向轻盈,不然这小小的嫩芽怕早被她踩得浑身碎骨,重新入土去了。
有风吹来,吹动枝头覆满的薄雪,应风纷纷落下,却只是少了一层,仍不见那长埋冬日的绿意。真是不巧,如若在春日来,那应是千树万树梨花开,该是多香的芬芳,多美的景象!
身后传来“哐啷”的声响,是什么东西掉下地去了。
几乎同时,她没有转身一探究竟,反是右手拉紧左边斜披的红色披风,若细看,足可发现她的右手有些微的颤抖,足尖一点,她轻跃而起,红袍向前掠去。
身后之人有叟须间的怔愣,随即飞快跟上,紧随红袍之后。一红一蓝绿的两抹身影在数不清的梨树中一追一逐,许久不见高低。
似是小孩子捉迷藏,不失乐趣却又让人紧张得很。
半柱香后,却只是绕了木府一圈。
她停了下来,回到初时她甫进园时的地方,气喘吁吁,心中又惊又喜。这木府竟然无前后院之分,无亭台楼阁,无小桥边廊,更无水榭雕池,除了前厅大堂,居住的主次两个院落之外,其余竟成了梨树繁长随生之地!
他也停了下来,却不闻气息半点凌乱,眸子紧紧随着那始终不愿转身看他一眼的红袍女子。其实两人心中都明白,论轻功终究是他技高一筹,他却不愿逼她,即是她不愿面对他,他便让着她,只要他能看到她,便足矣。
她微微跺脚,嗔道:“不公平!”
“我赔你。”他轻道,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激荡。饶是如此,他的声线仍止不住地喜悦。
“你拿什么赔我?”她仍背着他,执意不去看那让折磨她一生的熟悉面容。
“命,我的命。”没有半隙停顿,他毫无保留。
她唇畔勾起,不以为然。
慢慢地转身,她一字一字地戳穿他的给予,“你的命,早是我的囊中之物。拿我的囊中之物来赔我,木当家真不愧是做生意的料!”
看着她紧紧揪着的大红披风,不让左侧衣袖飘起,他的黑眸慢慢幽深,一步一步地靠近,见她警惕地站在原地,那双美眸却直直盯着足上的梨花锦绣的大红长靴。
她不敢看他,她竟然不敢看他!是什么让一向心高气傲的她低下螓首?是什么让从小爱他胜过自已性命的她狠心消失了两年?
隐隐中,他知道了答案。
轻轻拥她入怀,双臂紧紧地抱着此生此世,他负得最多伤得最深的女子,“即便我得到了全天下的财富,但我还是怕,怕即便倾覆所有,却换不回你!”
任他抱着,右手动了动,她却始终没有动作。熟悉的气息,是属于他的气息,是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怀抱,她却再也没有办法紧紧把他拥抱,左侧大红披风之下的虚无让她力不从心。但她不会后悔,绝不会!
当美味的心脏被禁涸,只能看不能食。而另一边却是花香迷漫的血液,挣扎矛盾在一瞬间被激发,盅虫左右为难。最终,饿了二十天的盅虫已是饥饿难奈,离开寄主,选择充斥着曼珠沙华香气的新鲜血液。
情盅念情,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离开旧寄主,选择新寄主,这样的弃旧迎新的做法,不到山穷水尽,情盅绝不会如此行径。
而此刻,已是疑无路的最佳决择。
在盅虫顺着伤口钻入她的掌心,钻入她的血液,刺痛在弹指间被无限倍扩大,她却感觉不到半缕,怀里是喝了迷药的木晴天。胭脂烫没有迷药,但夜光杯杯沿却是她亲手抹上的。
——如若你还不想死,还想与你的晴天双宿双飞。我劝你,快些动手!
迷惘间,耳旁响起似是从天际边传来的声音。
她知道,是巫医。终究他还是不放心,终究还是跟来了,只是遵夺着与她的约定,没有现身,没有目睹她的狼狈。
刺痛从掌心沿至臂肘,她明白,盅虫在边钻进她的手臂边吞蚀着她的血,她也明白,再过片刻,待盅虫钻过手臂进入胸膛爬向心脏,她便没救了。
右手举起弯刀,银光闪过,左臂连同蓝袖落入尘土,触目惊心的血喷了她一脸,也满了他的面容。
丢掉手中的勾月,她举起宽大的流仙袖慢慢地擦拭着他的脸庞,似稀世珍宝般,很轻很柔,很细很慢,血一点一滴被她拭去,直到复了白皙干净的面容。
转命,当巫医跟她说,他可以用转命的方法来救晴天一命时,她多么欣喜若狂!但,当晴天体内的情盅移至她体内时,她却犹豫了。
失之以命,断之以臂。
有那么一刻,她宁愿选择失去性命,也不愿失去一臂。即便她仍可手握勾月,杀尽该杀之人,但她是那么骄傲,她怎么允许让自已成了残废?
如不是巫医当头一棒,喝醒她的迷惘,也许今日,她便不会站在此地,重新见到这一片梨树,听到她盼了二十多年最想听到的深情。
“既然你早明了此中道理,那当年你诈死消失无踪,留给我的只是一枚代表你所有财富的令牌行酒肆,那时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你可知,失了你,即便得了全天下,我仍旧一无所有!”
“是我的错!”
“既然知晓了当年我杀林嫣儿的个中曲折,知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为何还需要不现身?为何还要隐于暗处?你可知,当我双手挖开你的坟,看到那琉虹叶耳环时,我的一切在瞬间颠覆崩溃!”
“是我的错……”
“既然随着我从炀安城直至青苔镇,一路相护,只为助我寻得巫医为你复生。连死而复生这种疯狂的念头我都坚信不移了,你为何还抱着‘将死之人,不应奢望’的念头?!你可知,当巫医撕开你的假面皮,我的心因你的欺瞒如落冰潭直下九幽!”
“我……”
葱白的指腹缓缓抚过他的脸,他的鼻梁,他的眉眼,他的唇……
“错!都是你的错!”她右手使力一推,心中愧疚且毫无防范的木晴天即时倒退了数步,“为了救你,我杀了林嫣儿没有错!为了救你,我成了天下最大的傻瓜没有错!为了救你,我堂堂徊生殿酒司醉胭脂成了独臂……我也没有错……”
蓝绿身影在瞬间移位,木晴天重新纳她入怀,他紧紧抱着,右臂触及她空荡荡的左袖时,鼻尖一酸,眸中莹光流转,叟须间自眼角悄悄滑落。
世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却不知只是未到伤心处。
细细的哭泣声从他怀里传出,把脸埋在他的袍里,足以让他听清的呢喃从她口出逸出,“我讨厌你……弘苦最讨厌木晴天了!”
“砰——”
弘苦抬起脸,与木晴天一同看向发出巨大声响之处。
一头栽进厚厚雪层的鹅黄身影边爬起边不满地咕囔着,“死和尚!别让我抓到你,否则我一百天不给你吃饭!我饿死你!”
“百缠?”弘苦有些讶异,百缠不是在昆仑山徊生殿里么?怎么会在南迷城?
被点了名的女子嘿嘿笑了两声,从埋怨中缓了过来,笑着蹦近弘苦与木晴天,看两人紧紧相拥,她尴尬的笑容转为暖昧不清的奸笑,“主子与皇嗔还在担心呢!我看根本就是多余,美艳动人娇俏无比的徊生殿酒司怎么会让人失望呢?!喏,这不是恩恩爱爱的嘛!”
弘苦红了脸,欲离木晴天的怀抱,岂料他不为所动,只道:“百缠姑娘即是徊生殿五司之一的食司,想必厨艺定是惊人!木某却不曾想,原来食司除了厨艺惊人之外,亦是一名如此可爱的女子。”
百缠咦了一声,神情有些困惑,自然而然地转向弘苦,弘苦却摇了摇头证实非她所讲,“弘苦只喊了我一声百缠,你怎么知晓我便是徊生殿的食司?”
木晴天勾起浅浅地笑看着仍在他怀里的弘苦,她也同样有着困惑,他轻轻为她拭去脸上未干的泪痕,柔声说道:“两年,足以让我了解有关你的一切。”
弘苦破涕而笑,他的用心他的深情足以融化她心中仅有的一丝不快。何况两年了,随着对他的想念,即便有怨也早随风而逝,烟消云散。
两人相携至最后一株细苗的边上蹲下,拾起初时他散落一地的工具,他轻轻扫开缓缓飘下的雪花,不时抬眸看着他这一生的挚爱。她看着眼前这一株翠绿单薄的梨树幼苗,满面红晕,偶尔掀起眼帘与他四目相接,幸福洁白的小梨花早已开满她的心间。
“砰——”
又一声巨响,这一次却再无人理会。
那厢深情缠绵两相看,这厢百缠无语问苍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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