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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苍云刚领了饭食过来,兜里揣着一把椒盐儿炒的辣瓜子,磕完了的瓜子壳儿也得扔嘴里咂摸咂摸滋味,再呸一声吐了。
刚走过来就看见这么一大场面,一向风度优雅的世子殿下拎着自己护卫的一只手,把人从刑帐里一路拖出来,那护卫也就是个十七八的男孩儿,细瘦的腰肢拖在砂石砾子上,指定被刮出了血道子,俊冷的脸都痛苦得扭曲了。
影七沉默地侧靠在营帐边上,紧贴胸脯的黑衣勾着年轻有力的胸肌,两条笔直修长的腿上也落了几道血痕,紧贴大腿根处挂着两圈飞刀皮带,腰间紧紧缠绕着刺绣牡丹的武器带,勾勒出细窄劲瘦的腰身,像只受伤的小野猫,沉静而危险。
小野猫微抬眼睫看他。他眉宇里永远含着半分忧郁,这是他表现得再顺从乖巧也掩饰不住的本性。
影七眼神警惕,见来人是谈苍云,没什么威胁,又垂了眼。
谈苍云一路观察了世子殿下身边的七个护卫,一半平易近人温柔幽默,另一半冷暴桀骜沉默寡言,影七显然就属于后者行列。
但这七个护卫又显得格外和谐搭对,这些人站在一起时让人莫名觉得这个队伍只能加人不能少人,少了任何一个都不完美。
谈苍云心里笑了笑,看见影七的时候莫名想起了军营招兵时的鼓动词儿,一见这么英武冷酷的风度,便煽动着他人想要有一天跟他们站在一起。
“喂,那藏在粮草车里的小孩是个郎中吧?我瞧他拿着药箱。”谈苍云吐了瓜子皮儿,扶着影七的胳膊吃力地把人拽起来。
日哦,这小哥哥看着精瘦,也不高大,胳膊上的肌肉几乎捏不动,再加上身上挂着数不过来的武器,沉得要死。
影七现在已和丧家犬无二,没了主人的庇护,人人都能来踩上一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第一个人没有落井下石,影七便更加警惕,把手臂挎在谈苍云脖颈上,缓缓跟着他走了。
谈苍云现在是传令兵,住的营帐也今非昔比,宽敞了不少,和几个传令兵住一块。
那几个传令兵都是见着今日世子殿下发火儿的,没一个敢给谈苍云搭把手,有的好事者煞有介事提醒:“苍云,别管了别管了,没听见李苑殿下吩咐吗,谁照顾他谁倒霉!”
“苍云,你怎么三天两头捡人回来啊?”
谈苍云憨憨一笑:“我自己照顾,哥哥们替小弟保密啊。”
几个传令兵平日得了谈苍云的好处,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说话了。
谈苍云扶着影七进了里面一个暂时搭出来的隔间,一个小少年趴在里面拿药杵咣咣怼药,身边放了个小泥巴炉,熬着一小锅浆糊。
魏澄听见有人进来,扬起明亮的眼睛:“苍云哥回来啦?”
着实没料到一眼撞上影七,影七微微皱眉,随手摘下百刃带扔到魏澄头上:“墙头草。”
“小七哥?”魏澄见影七遍体鳞伤被扶回来,立马有眼力见儿地提着药箱过来给影七敷药疗伤,他也是世子殿下手下用惯的人,即便年纪小,看着影七一身伤痕无处可归,便猜出了一二。
于是也没多问,安安静静给影七敷药。
谈苍云一看炕上也没自己地方,只能蹲地上玩玩魏澄的小药炉子,好奇地闻了闻:“小澄子,这就是那个雪兰花熬的糊糊?能吃不?香咪咪的。那个,小七兄弟,这小孩儿一路采野花,全给熬了,真会玩。”
影七看了一眼魏澄:“你在干什么。”
魏澄一边给影七上药一边嘀咕:“这种雪兰花有短时激发气力的功效,如若提纯,说不定能长时间激发气力,听说这种花在岭南遍地都是,我想,如果能大量采集提炼来供应军队,那我们的军队就必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了。”
影七不觉得这个构想现实,敷衍地嗯了一声。
魏澄觉得影七情绪不太好,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哥哥,还好吧?”
影七点头。
他又问谈苍云:“你为何来啸狼营?”
谈苍云挠挠头,这人说话一点也不懂委婉迂回,想知道什么就问的很直。
“我来找我弟弟平川。我们一块儿从巴蜀来的,约好了如果走丢了就去投奔最近的军营,总会再遇见,世道乱,中途遇了劫道的就跑散了,你们见过没?跟我长得有点像。”
两人摇头。偌大军营,即便见过也记不住,更何况他也不一定在这里面。
魏澄眨眨眼睛:“想法子让殿下帮你问问?”
谈苍云嗤笑:“哈哈哈我哪有那么大面子,殿下肯赏我一官半职我都感恩戴德了,还帮我找人,我是嫌命长啊?”
影七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少年挺狡猾的,从一开始违背裴副将,想方设法去给素未谋面的世子殿下通风报信,他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让殿下替他找人,他至今还没提不过是因为恩惠还不到那种地步而已。
但既然他的本意是讨好世子殿下,影七对他的敌意就少了很多。
一连数日行军,世子殿下都没再过问影七,影七在底层的小兵行列里做些烧炭劈柴的活计,时不时受些冷嘲热讽,受欺凌倒不至于,小兵们也都听说这曾是世子殿下的护卫,武功应该不低。
影七沉默寡言,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干活。魏澄起初还劝一劝,后来也就专心去研究提纯雪兰花,时不时跑着给受伤患病的兵将诊病,也就渐渐忘了影七。
谈苍云就更顾不上这个被捡回来的冰美人,成日里串营聊骚,短短几个月快把大军都给认全了。
苦行数日,眼看着已经望见了藏龙七岭的冰雪剪影,再走走就能进岭南境内了。
影七干完了一天的活计,洗了手去偏僻林子里乘凉,找了棵枝桠繁密的树,踮脚一跃掠上树枝,窝进枝桠里倚靠着休息。
越到岭南,天还有些余热,想不出藏龙七岭的雪是如何在酷暑中留下的。
他从领口里摸了摸,顺着颈上的红线把贴身挂在胸前的翡翠环拿出来,世子殿下赏的指环他不敢戴,只敢偷偷放在身上,挂在自己颈前,贴着心口放着。
影七把指环放在唇边吻了吻,平滑的戒面如同世子殿下温润的嘴唇和指尖,轻轻搔动着五脏六腑,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着影七的心脏,用指尖撩拨心脏最柔软的那一处。
右手不自觉地摸到底下,触碰到耻骨上的牡丹烙印,让影七身体一阵痉挛,伴着浓烈的遐想和占有欲,给自己抚慰纾解着胀痛的思念。
从前这副身体如同幽谷寒梅一般无法浸染,如今被世子殿下亲手训成了一只热/辣发/情的小野猫。
“啊……”影七低低地喘了口气,脑海里一片空白,靠在枝桠里疲惫地动弹不得。
过了许久,叼着水袋的塞子拔开,洗了洗手。
有只羽毛漂亮的碧色小鸟落在影七身边,叫声短促尖锐,仿佛在催促。
影七默默听着。
那翠色小鸟又振翅飞走,与密林融为一体。
影七忽然又变得烦躁。
他脱了上衣,拔开水袋,给自己浇了一身凉水。
年轻野性的少年身体晾在斑驳树影中,水滴顺着清晰漂亮的锁骨滑到胸前,再垂落到紧实排列的八块腹肌沟棱中,翘起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影七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狠狠把水袋扔到树底下。
这次的刺客反咬一口,泼了影七一身脏水,却没让影七在李苑心中的地位动摇多少,影七心里明白,师父觉得自己进度缓慢,开始施压逼迫了。
他又收到了新的命令。
师父是想警告自己,她有很多办法离间他和世子殿下,有无数手段让影七失宠,再也得不到世子殿下的信任。
可这次出征意义非凡,影七不会让世子殿下的前途和性命受到任何威胁,这是他最初的原则和承诺。
况且他现在还负着殿下的任务。
影七回神过来,影四已经在底下站了好一会了。
“统领?”影七拿了衣裳飞快穿整齐,翻身落地,落在影四面前,扬起眼睛微扬下颏看他,“殿下有吩咐了?”
影四漠然看着他,反问:“你这边如何。”
影七摇头:“还没动静。恐怕还在观望。”
谈话间,影四的手已经环过影七侧腰,扶在他腰窝上,低头靠近影七耳侧,冰凉薄唇轻贴在影七耳廓上,冷漠的眼神却与看着一棵树无二。
影七被这明显的暧/昧调/情逼退了一步,后背猛地靠在树干上,警惕地看着影四:“干什么。”
两人一进一退,影四制住他双手,低垂着凉薄的眼皮,毫无感情地看着他。
远观这情景,高大冷峻的影卫长把如同绝色尤物的影卫少年圈在自己控制范围内,轻轻抬起他下颏,粗糙残破却无法挣脱的大手在他脊背弧线上游走抚摸。
暴躁的小野猫顷刻间炸了毛,与自己的上司大打出手,最终被影四按在地上制服,面无表情拖进密林里。
半晌,影七衣衫凌乱步履蹒跚从密林深处走出来,脸色阴得像一潭死水,与给裴副将送饭的小兵撞了个满怀,便暴躁地抓住小兵的脖颈,狠狠把人甩到地上:“滚!”
影四也从同一个方向走出来,整了整衣领,把腰间百刃带重新挂上,深深看了一眼影七凄楚委屈的背影,眼神飨足,意犹未尽。
影五追上影四,把人拽进了一处无人的角落里,小声质问:“哥!你你你你你!你下流!趁人之危,你无耻啊你!小七刚被殿下罚过,殿下也没说不要他啊,你就算喜欢他你也不能抢殿下的人啊,我真他妈看错你了……哥,你是不是我哥啊……”
眼看着小五要揉眼睛,影四漠然叹了口气,掀起一片衣角擦了擦自己掌心,然后双手按住影五肩头,深沉望着他:“别瞎想。”
心道自己居然摸了小五以外的男人,呕。
这附近都是裴副将的管辖营地,很快,世子殿下的前护卫影七被影卫长拖进密林深处强行享用的消息,就被那个送饭的小兵传进了裴副将耳朵里。
裴盈笑了两声,腿跷在案上,敲了敲桌面:“有靠山的时候是爷,没了靠山啊,不光任人欺凌,从前的同僚也敢对自己肆意妄为,这就是人心啊。”
“去给影七找个住处,送一床被褥过去。这种硬骨头的死士啊,锦上添花是没用的,除非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雪中送炭,方才能让他记住恩惠。”
小兵点点头:“是。”
影七一个人瑟缩在角落里,小兵抱着被褥绕了不少时候才找着。
骄傲冷淡的少年见人过来,眼神有一丝厌恶和躲闪,尽力提起领口,遮挡着其实并不存在的吻痕。
小兵把被褥递给影七,看他不大敢接,于是道:“兄弟,裴副将不忍见英雄落魄,特命我带你去裴副将管辖之处寻个住处。”
影七怔然半晌,双手颤巍巍接过被褥,冷淡地道了一声谢。
为了避嫌,裴副将把影七安顿在了离自己营帐很远的偏僻角落里。
不多时还有小兵送来了吃食,这些日子影七吃的都是冷食,还没怎么喝上过热粥。
影七端了碗粥,轻轻嗅嗅,喝了一口。
也不过是喝了一口而已。
他大多数时候都只会坐在帐帘下望着夜空的冷月。
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世子殿下了,因为影七干的是最下等的活计,又在队伍末尾,整整两个月都未曾见过世子殿下的脸。
只能听听边角的消息,听说世子殿下的威信已经在军中立起来了。影七与有荣焉,也觉得欣慰。
只是觉得世子殿下快要忘了自己了。
他身边那么多可靠的护卫,军营事务又忙,夜深时可曾会想起自己吗。
他微微抬起修长苍白的手指,自百刃带上抽出一根细针,摘下墨云锦的手套,右手持针,缓缓刺进左臂,直至针尖触及骨面,然后缓缓搅动,如同在骨面上刻字。
很疼,但影七习惯了。
忽然停了手,他听见脚步声,又一个小兵蹑手蹑脚过来,把手里端的食盒悄悄放在影七身边,一言不发地走了。
影七诧异看着他,摩挲着拆开食盒,都是些精细点心,还有酱香入味的肉食,看着这只塞得满满腾腾的食盒,影七都能想象到世子殿下把所有库存的零食都想方设法填塞进一只小食盒里,还抿着嘴唇抱怨食盒太小的模样。
他从食盒里拣了一块云片糕放进嘴里,含着丝丝甜香。
然后把食盒藏起来,趁着夜色跃上树梢,急速前行,朝着定国骁骑卫驻扎之地潜行,身法之飘渺以至穿梭之中不碰落任何一片树叶。
手中握着薄如虫翼的蜻蜓双剑,缓缓靠近李沫的营帐。
他的目标是李沫。
他原本可以在战场中无声无息地解决这位天潢贵胄,可皇帝却偏偏下了这道密旨,若李苑、李沫其中一位于南越战乱中不幸殒命,另一人将得不到任何功勋奖赏,且今后不可再领兵,以作惩罚。
也许影七能杀了李沫,代价是赔上世子殿下的前途,若世子殿下不可再领兵,齐王府已至迟暮,气数便真的尽了。届时覆巢之下无有完卵,镇南王府、沉沙世家、梁家倾颓,齐王府式微,世子殿下独木难支,会永无翻身之日。
嘴里还有云片糕的丝丝甜味,影七还是犹豫了。
想起从前与殿下不相熟时,初次轮值,殿下喂了他一块云片糕。
喂,你饿不饿?
那时候,世子殿下就那么顽劣地笑着托腮问他。
影七微微扬了扬嘴角,收了剑回住处,坐在帐帘下,用细针重新插进左臂骨面之上,凭着感觉缓缓刻下几个字:再等时机。
细小的银针在皮肤上只会留下一个小到让人看不见的红点,几日也就掉了。
影七愧疚地笑了,嘴角微微扬起来,他是如何以一个复杂的身份,放纵沉沦在世子殿下一腔爱意中,享受着他的宠爱呵护,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用银针骨语把一个个消息传回逍遥山麓。
他本就对李苑一往情深,师命不可违,主子的信任也不能负,以至于在夹缝之中入戏太深,无法背叛,不可辜负。
影七在帐中待了一日,直到拔营行军,影七无处可去,便只能跟在裴副将身边。裴副将待他极好,有意将影七收到自己身边。
影七始终都是淡淡的态度,后来略微温和了一些,让裴副将觉得这事儿有门儿。
裴副将与影七闲谈:“我们许久不在城中,也不知道关于世子殿下那些风言风语是真是假?”
影七冷淡反问:“花花公子还是顽劣恶霸的流言?”
裴副将讪讪一笑,摸了摸鼻子。
影七继续道:“真的。”
裴副将笑了笑:“你对殿下颇有成见啊。”
影七面无表情:“就连我们这些护卫也是他强行训出来的,关在笼里厮杀相斗,最后活着出来的才能得到一口饭吃,时常不明理由地毒打,身为下属只得隐忍。”
裴副将惋惜道:“年纪不大,受委屈了。”
影七闭了闭眼:“过去了。”
裴副将道:“放心,我这离世子殿下很远,不必担心被殿下惩罚。”
传令兵骑马扬旗传信:“已至岭南地界!”
众兵士也精神了不少。
平原静卧,河流交织,白得发蓝的野花覆盖了大多数土地,遍地雪兰香。
远处平川草木与天相接,只听一声遥远的猛兽的吼叫,惊得战马马蹄踏地,嘶鸣混乱,扬起无数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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