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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进士,文章做得也老道,却因落笔直言国事、成文痛陈时弊,考官自然不喜,在墨卷上便落了榜,因此根本就没能去过那‘面相’一关。
而有无官相,只有穿上官服才能显现出来。沈默一路上见过他两次,他穿的都是布衣棉鞋,根本看不出端倪。现在到了苏州城,第一次穿上了知县的帽服,才见他眉棱高耸,挺鼻凹目,在通明的火光下竟不怒自威,正气凛然,让人不由心折。
老百姓一见大人面相刚直,不是那些肥肠满脑的官儿们,觉着这样的大人,兴许会贪渎的轻点,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三分。
海瑞一直站在衙门前没有进门,直到那些个官儿们把砖搬完,心中忐忑的站在他面前。只听海大人又吩咐道:“把县衙的外墙上,凿十个大洞!”
县丞心说:‘这人心眼太小了吧,真是不敢得罪啊。’便小意陪笑道:“大人,好好的墙壁,凿了窟窿多可惜?”
海瑞冷笑道:“我听说长洲县从前一些官吏,敲诈勒索百姓,弄得人们叫苦连天,本官就要把衙门里的腌臜浊气全部放掉,所以要凿些窟窿,透一透气!”说着大手一挥道:“凿!”
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凿就凿吧,正好大伙还没洗手,抡膀子就干吧。
大冷的天,长洲县的官吏们挥汗如雨,抡着大锤,把县衙墙上凿了十个井口大的大洞,从外面一直能看到里面。
窟窿凿好之后,海瑞又让人在县衙门前挂上两道空白竖幅,亲笔题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黑漆衙门八字开’,下联是‘有钱没理莫进来’。最后写一个横批道:‘本官日夜受理状子。’
大伙这才知道,他让人凿洞是什么意思,原来是为了方便大家告状喊冤,不至于因为被衙役挡在门外,就上告无路了。于是乎,喊冤的、告状的百姓络绎不绝,海大人的上任第一天,就一直忙到大天亮。
沈默站在衙门对面,看着这前所未见的一幕,铁柱和三尺站在后面。三尺摇头道:“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这火也烧的太旺了吧,一来就把手下都得罪了,转眼又把富豪大户得罪了,以后还怎么混?”他是北京的老兵油出身,司空见惯的是上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却没见过这样的。
相见而言,铁柱就纯朴的多,他情绪激动的反驳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就是对的吗?若是没有海大人这样的清官管一管,我大明朝的百姓,还能看到点希望吗?”他是下层百姓出身,没少受了官府的气,所以对海瑞这样大张旗鼓为老百姓张目的官员,有着天然的好感。
“你怎知他不是做做样子?”三尺冷笑道:“看着吧,保准是热锅子炒屁,臭一阵!等过不了个把月,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俏皮话还不少来,”沈默笑骂一声道:“别争了,咱们找家店住下去,饿死我了快。”
两人却不依不饶的问道:“大人,那您是个什么看法呢?”
“身为他的直接上级,”沈默回过头来,一本正经道:“我感觉压力很大。”说完便扬长而去。
两人面面相觑,心说这是什么意思?
当天晚上,沈默三人便歇在城内一家叫‘东昇’的客栈中。
一夜无话,次日起床,便在客栈中吃早茶……苏州的客栈,大都是前楼后院,楼是茶楼,院是客店,相互独立,又相得益彰。
沈默三个从后院步入茶楼,但见这里跟杭州的茶楼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厅,一视同仁,不管是缙绅先生,还是贩夫走卒,入座都是顾客,混淆在一起吃饭喝茶。
而苏州的茶店,却分出等级,各不相淆,有钱有地位的在里面,在楼上,普通百姓在楼下,在外面。沈默是要观风的,与铁柱两个只在最外面那间厅上坐下。
小二过来招呼,沈默让他只管上招牌的早点。不一会儿,蜜汁豆腐干,松子糖,玫瑰瓜子,虾子酱油,枣泥麻饼,水晶汤团等等,便摆了满满一桌子,虽然尽是些小碟子小碗的小菜量,但架不住种类繁多,色香味俱全,确实要比杭州和绍兴强不少。
沈默最爱吃的,是那大如核桃的水晶汤团,较一般汤团稍小,馅心是猪油白糖,皮子是水磨糯米粉,皮薄馅大,便个个透明如水晶。汤团端上来时,小儿还特意嘱咐道:“客官先咬破一小口,吃里面的汤汁。要不然,大口一咬,馅里滚烫的汁水溅出来,烫痛嘴巴就不好了!”
这对铁柱和三尺那种急性子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所以他们都对此道美味敬而远之,转而对那些可以大快朵颐的发起进攻。
但这种水晶汤团,却正合沈默的性子,他不紧不慢的舀着晶莹剔透的汤团,一边轻轻吹着气,一边享受着和煦的晨光,听着边上人的吴侬软语,不由摇头暗赞道:‘这就是生活啊!’
那些人好似在讨论今年的天气如何,庄稼的收成怎样,沈默自然不会太感兴趣,只是有些奇怪,城里人一般都不关心这个,怎么苏州人成了例外?他们也不种粮食啊。
待将一碗汤团吃个了七七八八,沈默感觉有些饱了,便用又去听邻座那些食客的谈话,这一听不要紧,那谈话的内容竟让他大为震惊!
只听众人对一个衣着光鲜,面色白皙的中年人道:“魏四爷,您在昌源号里是说了算的,能透露一下你们票号怎么看吗?”
那魏四爷面色为难道:“这个……不好吧。”众人便给他端茶倒水,还上了一份最好的早点,讨好道:“您就当闲聊,给我透个底儿呗。”
“好吧,”魏四爷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道:“但不许外传,传出去我就不好交代了。”
一屋子人一起摇头道:“您放心,我们嘴严实着呢。”便都一脸热切的望着他,仿佛等待金科玉律一般。
沈默看了,心说:‘是这个魏四爷傻了,还是这些人都傻了?’这么大的地方,人多嘴杂,怎么可能保密?但所有人都安之若素,没有一个觉着不妥的。
只听那个魏四道:“根据我们东家亲自去常熟走访,发现去年那里雨水太多,温度偏高,今年极可能可能虫害偏多,天气偏冷,估计减产的可能性比较大。”说完还忙不迭补充一句道:“但天有不测风云,这事儿谁也说不准,我姑妄说之,你们姑且听之就成。
沈默感觉十分荒谬,因为此人像极了他那一世最不靠谱的三张嘴之一的——股评家。
没有人在意他的‘免责之语’,都紧张的追问道:“那您觉着该歉收几成,米价何许呢?”
“这个,不好说吧。”魏四爷又拿乔道。
马上有上好的龙井奉上,他这才压低声音道:“听东家说三成歉收,常熟去壳新米价,会涨到一石三两三左右。”
“那岂不是粮食的各种券都要涨价……”众人齐声惊呼道。
但让沈默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人的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气愤,而是兴奋!就像饿狼见到肉一样!